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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宋之韵》17 一代豪杰(下)




苏轼像写诗一样写词,开创了豪放的词风。辛弃疾进一步拆除了词的禁区,使凡是文学作品能够表现的内容,都可以用词来表现。他是公认的豪放派词人的代表。不过,那些把婉约派视为正宗的词论家对辛弃疾所以不敢不佩服,倒不是因为他的词,表达了奇谋救世的热情,报国无门的悲愤,山水田园的优美和乡野农人的质朴,而是因为他表述的虽然是英雄气概,但能做到浓郁顿挫,缠绵悱恻,甚至比婉约派的词读起来更令人回肠荡气。这方面最著名的例子,就是他的《摸鱼儿》。

写这首词时,辛弃疾四十岁,两年后被弹劾落职,因此也就不难想象他此时的心情了。这首词的抒情主人公是个宫中的女子,上片写她的惜春之情。

更能消,几番风雨,匆匆春又归去,惜春 长怕 花开早,何况落红无数。

春且住,见说道,天涯芳草无归路。怨春不语,算只有殷勤,画檐蛛网,尽日惹飞絮。

“更能消几番风雨”,还禁得起几回风雨的折腾啊,这千锤百炼的一句,就足以令人惊心动魄。

下片由惜春转入宫怨

长门事,准拟佳期又误。蛾眉曾有人妒,千金纵买相如赋,脉脉此情谁诉。

美人总是会招来忌妒的,陈皇后被汉武帝打入冷宫,尽管不惜千金,请司马相如写《长门赋》去感动武帝,也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。那么,陈皇后的满腹幽怨,又向谁去倾诉呢?词人不也这样吗?他受到忌妒,也曾尽力剖白,可又有什么用呢?他不是照样受到冷遇吗?

“君莫舞,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”,就连杨玉环赵飞燕这样忌妒心极强的人也都化为尘土了。那么你们这些唯一的本领就是善用忌妒的目光把人扳倒的人,也就别高兴得翩翩起舞了吧。扳倒别人很容易,然而这破碎的国家,你们还想救不想救?你们又救得了吗?


“闲愁最苦,休去倚危栏。斜阳正在,烟柳断肠处”,不要到高楼上靠着栏杆去看夕阳,因为夕阳照着烟气朦胧的杨柳,这种显示春天已经消逝的景致,会叫人魂销肠断,叫人受不了的。

长门事,准拟佳期又误。蛾眉曾有人妒,千金纵买相如赋,脉脉此情谁诉。

君莫舞,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。闲愁最苦,休去倚危栏。斜阳正在,烟柳断肠处。

这首词没有愤呼怒吼,但词人的满腔悲愤,却从字里行间往出汹涌,使人阅读时气都透不过来,用沉郁绵邈3来概括这首词,是非常恰当的。所谓沉郁,是说抒情主人公饱经忧患,因而感情深沉内敛,而眼界却很开阔,把无古无今的风云变幻都收摄在视野之内。而所谓绵邈,则指词中所展示的那种情韵悠长。抒情主人公早已阅尽人世沧桑,已没有什么值得惊惶的了。因而讲述自己伤心事的时候,用的是低音,语调是平缓的,沉着的。

更能消,几番风雨,匆匆春又归去,惜春长怕花开早,何况落红无数。

春且住,见说道,天涯芳草无归路。怨春不语,算只有殷勤,画檐蛛网,尽日惹飞絮。

长门事,准拟佳期又误。蛾眉曾有人妒,千金纵买相如赋,脉脉此情谁诉。

君莫舞,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。闲愁最苦,休去倚危栏。斜阳正在,烟柳断肠处。

下面这首词,更接近婉约派的风格:

宝钗分,桃叶渡,烟柳暗南浦。怕上层楼,十日九风雨。断肠片片飞红,都无人管。更 谁劝,流莺声住。

鬓边觑,试把花卜归期,才簪又重数。罗帐灯昏,哽咽梦中语。是他 春带愁来,春归何处,却不解,带将愁去。

词中的抒情主人公显然是个受冷落的女子,暮春时节在杨柳堆烟的渡口与情人分手后,就天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。春天就要过去了,也许这就象征着美好的日子也要过去了吧。“怕上层楼,十日九风雨”,几乎天天刮风下雨,花 凋落得自然更快,因而她不敢上高楼去看春景,花一朵一朵飘落,使人够痛苦的了,而黄莺还飞来飞去唱着春天的赞歌,好像春天并没有过去似的,谁来劝一劝黄莺,让它别这么没完没了地唱了呢?

东风夜放花千树,更吹落,星如雨。宝马雕车香满路,凤箫声动,玉壶光转,一夜鱼龙舞。

蛾儿雪柳黄金缕,笑语盈盈暗香去,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。

这首词里的“花千树”,“星如雨”,“玉壶转”和“鱼龙舞”说的都是灯,看灯人则妆饰着“蛾儿雪柳黄金缕”,坐着“宝马雕车”“笑语盈盈”。抒情主人公从这俗艳的热闹中挤出来,才终于找到自己所爱的女子,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”,是在找人,但更像在寻找某种人生价值。这首词像是写恋情,而其实是写经过苦苦追求,而突然取得成功的顿悟。

醉里且贪欢笑,要愁那得工夫。近来始觉古人书,信着全无是处。

昨夜松边醉倒,问松我醉何如。只疑松动要来扶,以手推松曰去。

这首词幽默风趣,摇曳生姿,又另有一种格调。孟子说,“尽信书,则不如无书”,这是真理。词人则向前再跨出一步,使真理变成谬误,说成“近来始觉古人书,信着全无是处”。这显然是在说怪话。辛弃疾是在金人统治下成长起来的,受传统的束缚自然要小,因而思想中很有些不规范的东西,说话也就很容易出格。下面“以手推松曰去”潜台词等于说罢官就罢官,是真正的英雄还怕这么点儿事?

这首词写醉态,狂态,像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。其实多读几遍就知道,情绪一点也不轻松。抒情主人公当然就是词人自己,甚至是带着苦笑来表演。他所以能活得那么硬气,是因为他把填词看作生命的转移,看作实现生命价值的一种方式。

千载后,百篇存,更无一字不清真。若教王谢诸郎在,未抵柴桑陌上尘。

王谢诸郎自然是指出身王谢两大家族的达官贵人,这是说,陶渊明留下的一百多首诗足以使他不朽,而王谢两家那些达官贵人即使还活着,也连他门外的泥土都比不上。这种比法很奇怪,细细推想,辛弃疾显然是以为他的词必将留传千古,而现今那些飞黄腾达的主和派将来即便还有人记起来,那也不足以和他脚下的泥尘相比。他自信有机会发挥才干,就能整顿乾坤。即便没有,他也能在词坛上成为第一流的人物。


由于有这种自信,他在农村二十多年,看到的农村就始终是原汁原味的农村,没有故意摆出一副救民于水火的架势,也没有把农村写成世外桃源。他笔下的农人是健康的,淳朴的,安居乐业的。

东家娶妇,西家归女,灯火门前笑语。酿成千顷稻花香,夜夜费 一天风露。

父老争言雨水匀,眉头不似去年颦,殷勤谢却甑中尘。

遇上风调雨顺,和风清露,“酿成千顷稻花香”,农家就眉开眼笑。要是遇上“眉头不似去年颦”的去年,那就会甑中生尘。农家就这么艰难,又这么有滋有味地过日子。

茅檐低小,溪上青青草。醉里吴音相媚好,白发谁家翁媪。

大儿锄豆溪东,中儿正织鸡笼,最喜小儿无赖,溪头卧剥莲蓬。

这一家五口的生活,是那么真实,那么踏实。辛弃疾既然无须用夸张来增加自己的分量,也就无须把农村改造成灵魂的避难所。无论外界怎样变化,他灵魂的脊柱始终没有弯曲过。

终于他长眠在江西铅山这里了,在这窄窄浅浅的墓穴中覆压着他那喷薄不尽的悲愤,肯定会板结为化石,而不会随风消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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